鹅绒锁

第十七章（第1页）

第二天，焦大遇见了管家，道：“原先的那个酒真好喝，香。可如今怎么换成这样的酒了？”

管家微微一笑，眨了两眨眼，道：“哦，焦老，这个事，我也正想找您跟您老解释一下的呢。唉，直话说吧，如今这个家，渐渐的有些不比太爷爷在世的时候了。如果太爷爷还在，也许就不会计较您老的酒钱了。而今，您老酒钱比饭钱多，也实在是……，开销大了点。”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显出难以承担的意思。

焦大似乎有些急了，道：“什么话！我哪怕每月贴上一点我的例钱，也要换上原来的那个酒！那个酒，香，我喝惯了。”

管家暗想：“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但眨了两眨眼，嘴上却说：“也不要您老贴很多，表示一点意思就好了。您老每月贴上二两银子吧。”

焦大几乎不假思索：“好的，一言为定！”——为喝酒而花点钱，焦大一点儿也不心疼。

管家道：“焦老莫急，我还要跟主人商量商量呢，尽量按照您老说的，好吗？”

焦大不曾有异议。

管家暗想：“要是直接扣除你二两银子，你会一蹦三尺高，甚至扬言要杀人。现在倒好，你愿者服输，真叫我快活的！”于是从后面的一个季度起，焦大的例钱短掉了二两，而也恢复了原先的焦大认为的好酒。

……尽管速度的快慢有些差别，但每个老人都不停的被驱赶在衰朽的道路上。又过了几年，焦大的背明显的弓了下去，无论是头发还是胡须，霜雪的色彩一年比一年增长，而乌云的色彩不断的被驱逐，消失。食量和酒量也有所减少了。不过，喝酒的频率却有所增加：由原先的每天一顿酒而增加到两顿，有时连夜里也要爬起身喝两口，——不需要任何下酒菜。

好多人都知道：有很多老头儿，到了晚年，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看顺眼了，所以脾气也往往会变得温和一些。而焦大似乎恰恰相反：越到晚年，反而变得愈加急躁了似的。对于什么东西都好像看不顺眼了。他感觉在宁府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像他和太爷爷贾演那样肯吃苦的，更没有那种冒死作战的英雄精神。他是实实在在的感到今不如昔：不但是物质生活，精神状态亦是如此。于是，他每每饮完一顿酒，总是红着凸出的眼睛骂人：“如今的这些王八羔子，太爷爷开创的家业，早晚要败在他们的手里！”

有一天晚上，焦大像往日一样喝完了酒，正在他的小草房里坐着，歪着头，红着凸出的眼睛自言自语的骂道：“畜牲！小王八羔子！弄的菜越发的不香，不烂，让人嚼不动，想让人整的吞下去吗？畜牲的王八羔子！”

坐在那儿重复着骂了几遍如此的话，而后停顿了下来，似乎模模糊糊的产生了几分睡意，但如果真的躺下来，又未必能睡得着。

这时，他突然望见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儿，同时听到人影儿说道：“焦老！今天酒喝得还好吧？”——原来是管家进门来了。虽然管家比焦大年轻得多，但经过若干年时间的打磨、侵蚀，使他也明显的苍老了好多。

直到管家相当靠近自己了，焦大才看出是管家进来了，并且基本听清了管家的问话。他回答道：“酒当然是好的，但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弄的菜，一点儿都不烂，嚼不动，绕牙齿上……”

管家：“哦，哦，这个，我明天要跟他们讲一讲的，跟年纪大的做菜，要软一点儿，烂一点儿。年纪大的，牙齿不全，咬不动的。这个，明天，最迟后天，我去跟他们做菜的说。”

听管家如此说，焦大一时倒没了话。他想：“今天的已经吃到肚子里了，当然不谈了，明后天，还要指望你管家去跟做餐的那些王八羔子说呢，就怕你在我面前说得好听，而屁股一转，又忘了。”这些意思没有想得停当，只听管家又开口说道：“吃饱了坐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还是出去动动好，不然，饭还不得变屎呢。”

焦大抬起眼睛望着他，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

管家道：“现在有个事，想请你老出去走一走，消消食。就是，有个人，想请你老送他一下子的。”

“送人？送哪个啊？”正在焦大犹豫不决的时候，管家已经跨出门槛了，回头对焦大说：“你稍稍等待一下，马上就有人来请你过去。”

焦大想：“这夜晚大黑天的，要送哪个人呢？有多远呢？”这样一边想，一边站起了身，顿了一顿，开始向门外走。刚由有灯光的屋内走到外面时，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他停顿了一会儿，眨了几眨眼，才逐渐大致看清了外面房屋和树木的轮廓。他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人站着，正在嘁嘁喳喳的说着什么。他刚想向前打听具体，一个小厮走过来，道：“焦大！管家叫你送秦哥儿回去呢！”

焦大不由得一怔，原来是送秦钟那小子回家的！他想：如果是送太爷爷亲生的后辈哪个人外出有事，尚且可以商量；现在竟然是送秦钟那个野种回家！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为什么要叫我老头儿在这乌黑天里送一个别家的野种呢！不行！我不干！我就不送！怕哪个来敢把我焦大爷怎么样！

焦大心中实在气不过，他认为根本就不应当产生叫他送秦钟的念想。于是便高声的骂了起来：“野种！我就是不送！……太爷爷在世的时候，就基本是不安排我差事！……后来，就是细鬼儿当家了！什么事情都要揽到我身上！前些天，我早就说了，不要安排我差事，不要安排我差事！可是我越说越往我头上加事儿！这些小王八羔子的细缺头儿，败家子儿的，不得好死的，……我就是不去！”

骂骂咧咧了一阵，不曾有人应他，好像听着的人全是死人或哑巴。但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儿又过来对他呵斥道：“骂！一天到晚就是骂人！你找死啊你？你再老不死的不听使唤，骂人，我就叫人立马把你捆起来！让你好好儿的醒醒酒，看明天还再寻死不！”

焦大看出来了，呵斥他的人原来是贾蓉。这愣头青的呵斥他，他更加的不服气，“哦，你蓉哥儿啊？我先招呼你一声，你这小小的缺头儿倒跟我充起主子来了？”这些意思在焦大脑海里蹦跳过一阵之后，他变得更加的恼怒，酒力好像使他增长了劲头和兴致，于是连珠炮似的漫骂了起来：“你充你个鸟主子啊你？我焦大老爷跷起一只腿，比你那鸟头还要高些呢！你不晓得吗？你爹，你爷爷，也不敢跟我焦大挺腰子！不是我焦大跟太爷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我焦大用身子顶着太爷爷爬出深坑，你们还享什么荣华、受什么富贵？如今你们不感恩，反跟我充主子，使性子，把我老黄牛当马骑，把我当软柿子捏，……要是把我焦大爷弄急了，我就跟你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这样又骂过一阵之后，原先靠近焦大的贾蓉及几个家丁都稍稍的远离了他，焦大心中以为他的漫骂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于是他也暂时停歇了下来。可刚刚喘息了几口气，他忽然看见有好几个人向他面前奔跑过来，他以为是要来围殴他的，于是想转身到屋内操刀子或拿棍子。可是没有来得及。他被涌上来的几个人很快控制住了膀子和腿脚。他拼命挣扎，但无奈寡不敌众，他很快被揪翻，仰面朝上的被按倒在地面上。他敌众人不过，气急而疯癫一般地狂骂了起来：“畜生们！你们不得好死！败家子儿！偷鸡摸狗！爬灰！养小叔子！哈哈，我全部晓得！全部晓得！”

这时候，远远听到焦大骂这些话的贾珍、贾蓉、凤姐等都忍不住高喊道：“这个老畜牲！……用烂泥！用马粪！堵住他的嘴！”

贾珍、贾蓉等的这些喊话焦大虽然没有听得清楚，但一会儿，他的嘴里就被强行塞进了满满的泥土，他也能感觉出不是一般的泥土，好像是掺杂了马粪马尿等等，有些泥土已经呛到嗓子里了，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再也喊不出话，只是努力想将泥土吐出，用力气喷出，好让自己稍稍好过一点儿。但无论怎样努力，嘴里还是碜的，充满了尿屎臭。一会儿，他被胡乱捆绑了起来，被牢牢的固定在了一辆拖车上。

贾珍对贾蓉和管家几个人道：“先放在这里一夜，明天送到庄上去！”——声音不甚洪亮，然而颇为有力。

于是被捆绑在拖车上的焦大被临时推进了小草屋内，在车子上过了一夜。他感觉冤屈、悲愤、痛苦极了，但他也深知敌不过集体的力量，只能一会儿叹粗气，一会儿干嚎一阵。好在他没有喝很多的水，夜间不曾有急切要小解的感觉。但是，他还是想通过喊“要小便”的方法企图让几个家丁将他放开，让他好过一会儿。于是他喊道：“放开我！放开我啊！我要小解啊！不然就要撒裤子里头啦！”

可是看管他的几个家丁正把自己行使职权视为一种扬威风和体现自身价值的过程，并不曾有一个发仁心将他放下来让他小解。他们都生怕放开了他，一旦局面失控，他们自己的生存都将成为困难，更谈不上发展自己、拓宽自己的生存空间和自由度了。

……回到前一处文字的所叙：第二天早上，一名小厮，端来了一个小小的木头托盘，上面放了一木碗粯子粥，两个小饼子，给焦大送饭来了。焦大仍然被捆绑着，只是吃了大半碗粥，一个小饼子。虽然肚子没有饱，但实在是不想吃。憋屈和痛苦使他只吃了个半饱。他是连同嘴里残存的粪土一同咽下食物的，小厮们根本没有端水来让他漱口。

“享用”完早饭之后，小厮们仍然没有把焦大的绳索解开，而是将拖车稍稍竖起了一些，然后一个小厮解开了焦大的裤子，用焦大的水葫芦作为尿壶，让焦大解了一次小便。在用焦大的水葫芦兜取焦大的尿液的过程中，小厮们都把这过程作为行使职权虐待他人并且带着丝丝缕缕快乐的过程。

被捞起裤子的焦大仍然被捆绑在拖车上。一会儿，几个小厮将他推出了门外，然后从小偏门出去，朝着郊外的方向较为迅速地推去。

焦大想：“他们这是要把我推向哪里呢？”于是喊道：“你们几个，到底要把我推到哪儿去？啊？快说啊！”

一个小厮笑嘻嘻的回答说：“老爷叫我们把你老推到山顶上，然后向悬崖下面一扔！人和车子都不要了！而后我们回家领赏钱，喝酒，吃大肉！”

这个小厮的话引得其他几个小厮哈哈哈的笑声。

焦大对刚才小厮的话半信半疑。他认为要弄死自己很容易，未必要扔到山间去。对于死亡，他虽然也有些害怕，但并不是非常恐惧的。随着车子的颠簸，他骂道：“你们要是继续虐待我大爷，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们！”

躺在车子上的焦大，随着车子的颠动，拐弯，突然一下子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这些小王八羔子是把我送到乡下庄上去吗？好像是的。”

焦大的猜测并没有错，几个小厮确实是按照贾珍、贾蓉的命令，把他送到了乡下的庄上。并且明确的转达了贾珍、贾蓉的意思：“在这里尽量干好活儿，每天照常可以吃饱，也有酒喝。如果稍有不顺从之处，立即饿肚子，断酒，直到打死！”

食物与酒的吸引力，以及对断食和断酒的恐惧，加之个人对集体反抗的无效性甚至带有自戕性质，种种因素聚集在一起，终于使焦大放弃了反抗，乖乖儿的继续力所能及的干活儿，每天吃着粗茶淡饭自不必说，但酒是不可少的。对下酒菜几乎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够煮熟煮烂即可。有时夜里也要喝上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