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和太爷爷贾演所远远望见的村庄,一直被官军牢牢控制在手里。焦大真兴奋极了。他自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葫芦水,啃了三五口窝窝头,接着便跟三四个乡民火速赶往了太爷爷所掩藏的地点。
此时的太爷爷已经饿得软弱无力,简直迈不开步伐了。焦大和乡民们赶到,让太爷爷喝了半葫芦水,又给了太爷爷两个窝窝头。焦大真是粗中有细,他关照太爷爷慢点咬窝窝头,慢慢咀嚼下咽,防止噎着。两个窝窝头和半葫芦水下肚,只稍稍过了一会儿,太爷爷就浑身增长了劲头:能走路能跨上马匹了。难怪人们说“人是铁,饭是钢”。
至那之后,太爷爷跟焦大再也没有上过战场。太爷爷的友军连续向叛军发动攻势,在多路大军的联合进攻之下,叛军迅即土崩瓦解,最后全部投降,或被消灭,老百姓们又迎来了和平安定的时光。——这是后话。
太爷爷和焦大到达自己的队伍之后,两个人首先又吃了些食物,而后彻头彻尾的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内衣。而后,随着队伍进行了短期的休整。不多日,队伍缩编,大部分军士解甲归田。太爷爷被朝廷授予了“宁国公”的官爵,带着他的贴身护卫焦大回到了原住宅地,将自己的府第进行了一番改造和扩建。焦大也因为立功受奖,而获得了一定数额银两的生活补贴,这让焦大获得了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和踏实感。
其时的焦大已经是个二十大几岁的汉子了,在那个时代已经属于未婚青年中的大龄了。因为面容不甚中看,再加之原本就是个孤儿,无家可归,所以只能跟随太爷爷回到了贾府,太爷爷也认为十分需要他的伺候。
但太爷爷为了关心他,又琢磨起了另外一件事:就是想帮焦大成个家。可是因为他年龄偏大,长相不甚好——皮肤偏黑尚且不算什么大缺点,但一双眼睛凸凸的确实不够帅气,甚至有些令人厌恶和害怕,又加之没有住房和田产,哪能吸引到女性愿意跟他生儿育女、共度时光呢?——连小小的飞鸟成个家,还需要在树上或草丛里做个能抵挡风雨的小窝呢。
太爷爷贾演在宁府的少数几个家人中表达了要给焦大成家的意愿和打算,因而管家、家丁中便迅速有人开始留心帮忙。不几天,就有人打听到:在京城西北的郊区有一户人家,女主人死了丈夫,膝下有两个儿子,尚且年幼,正需要找一个上门的夫君。太爷爷听到下人的回报之后,颇有几分高兴,即唤来焦大,对他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还是要成个家为好。”接着便把女方的有关情况向焦大简略叙说了一遍,而后道:“不知你的想法如何啊?”
焦大一听到是要被招赘,又听到说女方有两个儿子,于是心中便产生出老大的不乐意,但是碍于太爷爷的恩典和情面,没有好意思一口回绝。只是道:“谢谢老爷为我操心,这个事情,容小的再斟酌一下。过一两天回复老爷话。”
当天晚上,焦大睡在床上继续思索着这件事。刚睡下不久,自我感觉从身体内部涌动出了男性的欲望,产生了一股想要得到女性的需求。从这一点出发,他当然愿意甚至很想成一个家。但一转念,想到自己是被招赘而去,除了在婆娘面前显得没面子没底气没分量之外,还要帮着抚养别的男人生养的两个儿子,真是没得摆子打,寻一个虱子头上挠的了!要是将来夫妻两个一拌嘴,对方骂一个“滚”,到那时,真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想到这些之后,面子、利益和尊严,算是完全压制住了焦大的性欲了。
于是第二天,他主动到太爷爷贾演那里,请过安之后,道:“小的很是感谢老爷对小人的关照,只是小的不甚愿意远离这里,被招赘而去。……另外,我夜里想的:太爷爷是不是想借此婚姻之事辞退小人呢?还望太爷爷明示。”
一提到这话,太爷爷似乎有些急了:“哎呀焦大,我的救命恩人,怎能说出如此的话来?我哪里是想辞退你呢?真天大的误会了!……那就长话短说吧:我只是怕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才这么给你介绍人家的。既然如此,你如果愿意,我当然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我是绝对不会亏待我的恩人的。……有朝一日,我死之后,我的子孙也绝不会有谁敢亏待你!”
听到这话,焦大立即噗通一声跪下,向太爷爷拜了两拜:“老爷如此之言,小人实在领受不起,真感恩不尽!小人愿意做牛做马,肝脑涂地,伺候老爷,直到小人终身。”
至此之后,焦大的婚姻之事就再也没有提及。而焦大在贾府里干活,伺候老爷,听凭老爷的吩咐,每天有吃饭,有酒喝,焦大倒也觉得过得平安而快乐。
各位看官:又难免说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之类的套话。太爷爷贾演和他的护卫兵焦大回到贾府不过五六年的时光,太爷爷贾演的身体就开始了断崖式的衰老。这在儿童、青年和一部分中年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又是切切实实的:终有一天,作为个体的人的身体会一个月不如一个月,甚至一天不如一天。焦大眼看着太爷爷动作迟缓,走路时,一步挪不到半尺,后来竟至于完全不能走路而卧床不起了。焦大真是急躁担忧得使自己的茶饭也减少了三分之一。
焦大和太爷爷的儿子等人轮流服侍着太爷爷。焦大请工匠将一辆破旧的平板车改造成了可让太爷爷坐着靠着的手推车,——类似于后人之后人的手推轮椅,将太爷爷推到外面去散心:吹吹风,享受阳光,开阔视野。有时甚至推到数里之外,朝着他们参加作战的古战场方向,回忆回忆往事,从回忆中回到那或惊心或忧伤或喜悦的年青时光中去,让太爷爷的生活尽量避免枯燥和乏味。
后来终于有一天,太爷爷几乎不能进食了,舌头也不能灵活动弹了,说话模模糊糊的几乎没有人能够听懂,因而更加急躁,几乎拒绝每个人的伺候。而多半情况下,只有焦大一个人能听懂太爷爷的话,知道他有什么要求:或要喝水,或要吐痰,或要吃炖鸡蛋,或要大小解。
特别是到了太爷爷不能下床,而只能在床铺上大小解的时候,家中的其他人几乎都远离太爷爷而去,不愿朝他的床边靠,而只有焦大将尿壶或小扁平的马桶放到床上去,抱着扶着让太爷爷大小解,而后给他洗脸洗手,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如此,焦大服侍了太爷爷十来个月,而不曾有一句怨言。直到太爷爷离开人世,焦大守灵期满后,焦大才能安心的睡上整夜觉。
太爷爷故去之后,焦大转由管家直接或间接调遣。管家有时候笑眯眯的对焦大说:“焦大,你真能做,太爷爷在世的时候,就是喜欢你,夸奖你,也偏向你,连鱼肉、好酒的都尽量留给你享用。……你真能做。”
管家对焦大一番夸奖之后,接着就安排比较重或比较脏的活儿给焦大干。如挑粪、担泥、挖沟、车水、运砖瓦、罱河泥等等。焦大刚开始听到管家夸赞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暖呼呼的。——跟几乎所有的人一样,焦大也是喜欢听好话,而不是喜欢听批评和谴责之声的。——凡是管家叫他做事,他都没有丝毫的讨价还价,更没有推辞不干的。他想:反正不能坐着吃闲饭,光吃不做,还不把人憋闷死。活计重一点轻一点也无所谓,总不能像一些娘儿们那样成天坐闺房绣花纳鞋底儿啊。
但时间久了,在往往其他家丁干轻活儿而比他还多得例钱——按月或按季度发放——的时候,焦大忽然觉得:管家对他的赞扬其实只是让他多出力多流汗而少得银两、铜钱的手段和方法。他脑海中虽然没有想到“欺骗、狡猾、奸诈、阴损”之类的字眼儿,但他觉得这就是暗里欺负人,挑拣软柿子捏。这种顿悟使他深感痛苦,极端的愤怒。于是在一次的发放例钱之后,他气哼哼的找到管家,原本凸出的眼睛因愤怒更加凸起了似的。他咬着牙,愤怒的道:“你他妈的原来就是笑面虎一只!你是笑里藏着刀的!你骗我做重活儿累活儿,就是为了少发例钱给我而给你胳肢窝里的人多发是吗?你以为我是软橘子随你捏的是吗?你王八羔子也不睁开眼睛瞧瞧我是谁?当初我跟太爷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哦,还有,我用身子顶着太爷爷爬出山间深坑的时候,你小王八羔子还穿着开裆裤子呢!怕屙屎还不会自己擦屁股呢!而今你倒欺负起我老焦来了!老实话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我跟太爷爷一起是跟贼兵拼刀剑杀人的人。要是把我老焦逼急了,我拿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管家微微咧着嘴,面带微笑地让焦大骂完。他知道秀才遇到兵,即使有道理也讲不清。他更懂得让对方先发泄一下,然后自己再以柔克刚的道理。于是他拿定了绝不激怒焦大的决心,而是背后用软刀子对付他。
管家道:“哎呀,焦大爷,我叫你一声焦大爷!天下没有哪个人嫌自己的银子拿得多的。哪个人拿多少,也不是由我说了算的,我也是听凭老爷的吩咐而已。再说了,哪个活儿重,哪个活儿轻,哪个活儿需要精细的工夫,哪个活儿只要卖力气而已,秤秤不得,斗量不得,你叫我怎么弄。你焦大爷有什么话,我可以带信给老爷、太太,您老也可以直接给老爷、太太说。下一回,我尽量安排轻些的活儿让你弄,可是,有些活儿需要一个好手艺,而您老说不定弄不过来,说不定,您老又要责怪我为难您老了。所以,做人难,难做人啦!”说完这些以后,管家心里想:“您老畜牲就是倚老卖老的,张口闭口太爷爷的。太爷爷已经去阴曹地府了,你也跟他去好了。您个老不死的老畜牲!”但这些话管家忍住了没有说出口,他明白:当忍则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也。
为了进一步软化焦大,管家接着说:“焦老,饭期到了,先吃饭,哦,先弄点儿酒咪咪,有事以后再商量。”
一提到饮酒吃饭,焦大的愤怒之火自然消减去了一大半。他暂时停止了骂人,而是朝着饭堂走去。
脾气火爆的焦大,两杯酒下肚之后,似乎浇灭了多半的火苗。可酒足饭饱之后,嘴里又开始了骂骂咧咧。人们大都不敢正视他那凸出的因喝了酒而发红的眼睛,他一个人就坐在那里,或边走着趔趄的步子而喋喋不休的骂詈着:“王八羔子们,敢骑到我头上拉屎了。要是太爷爷在,哼,……”
大约的,他大概确乎有些骂累了,也感觉没有什么趣味。于是歪歪斜斜的走到他自己的那间小小草房内,连着衣服睡了一觉,而后又回到管家所指派给他的地方去忙活儿了。
后来,遇到较脏较累的活儿,管家依然安排焦大去做。不过,管家的态度和方法似乎产生了一些变化。他有时候假装邹起眉头,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出其他活儿的艰难不易之处,总是力图让焦大感到安排如此的活儿,对焦大来说,是最为合适的。或者说:“焦老,有些活儿,那些毛手毛脚的年青人去做,不稳重,我还十分不放心呢。只有焦老您亲手去做,才能够做好啊。我们做事,总要上对得起菩萨和老祖宗,像太爷爷啊等祖宗先人,下要对得起全家老小,您老说是不是啊?”
焦大依然喜欢听好话。在管家一边赞扬他一边给他安排活儿的时候,他竟也不怎么骂人了,而是默不作声的微微点点头,收拾起必要的工具或农具,前往干活儿之地了。
时间又流去了一两个春秋。有一次,做活儿回到厨房间的焦大,刚端起酒桮喝了一两口,就觉得原先木桶子里的酒再也不是原先的酒了,跟原先的酒比,变得明显的寡淡和苦涩。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兴致不及了往日,但是,他暂且没有骂人,而是仍然坚持着饮了三四桮。他感到,酒味变差了,但酒力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