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旎一听便明白了,这场子能开亦是上面首肯了的,目的便是方便一些特殊的场合,或者总是有需要的时候。
想到此,便更加安心了些。
二人围着案几,边赏春光,边品了茶点。这琼阙的厨子当真了得,一席六样点心,不重样的花式,不重样的馅儿。六寸葵口盘中,点心排作梅花状。鹅黄的是酥皮山楂馅,莹白的是糯米荔枝膏,黛青的竟是用艾草汁揉的面。还有那金乳酥,咬开层层起酥,里头的羊奶馅便满溢,香甜爆汁,是苏旎最喜爱的一道点心。
苏旎小口啜着茶,连连暗赞这手艺当真不输现代的糕饼房,吃的她流连忘返,唇齿留香。
待到二人出了楼来,暮色已至。苏旎挺着肚子,提议去消食,走着回府。周穆笑看了她,欣然应允。
上京街道的青石板路上,各色灯笼徐徐被点亮挂起,于渐沉的夜色中浮沉。卖傀儡戏的摊主手腕一抖,竹签上的绢人便翻出个空心筋斗;吹糖人的老翁鼓起腮帮,眨眼间拽出只开屏孔雀。苏旎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伸手把玩,与商贩聊天。
她并未开口要什么,周穆手中的小袋子却越拿越多,杏脯用桑皮纸包着,豆糕系着红绳,还有用蒲草扎的艾草香囊。
二人回府时,黄梵早已在府前等候多时。见着自家大人高挑的身影,才急急上前,躬身道:“大人,宫里来了人,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苏旎也听到了,想来是宫里那位找周穆有事,便笑着对黄梵点了点头,正要接过周穆手上的东西,却被黄梵眼疾手快地接下,“苏大夫,宫里来人亦是在等您。”
周穆闻言手中一顿,抬眼看发怔的苏旎,轻声道:“莫怕,兵来将挡。”
“着陇西医女苏旎为靖远王贴身医侍,待王爷痊愈后另行定夺。”
传旨侍人尖细的嗓音穿透厅堂,她规规矩矩地跪在周穆身后听旨,青砖地板映出她跪伏的身影。
自从那日进宫之后,她也猜到过会有这般可能。只是想到那日他话语间的冰冷,又暗存侥幸地以为不可能。
想来也不过是魏烜一句话的事,那个男人轻描淡写提及,帝王便会颔首应允。她不由得后悔起来,要是早几日坚定地走了,兴许早就天人一方,相忘江湖了。如今竟是已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了。
又想到旨意中提到的“贴身”二字,脊背才去后知后觉地爬上一线寒意,仿佛有冰坑的手指顺着脊柱缓缓攀援。
周府“表小姐”的名头终究只是个幌子,没能护住她许久。她即刻起便被送入宫中,入住了昭阳殿。作为没有实际官职的民间“医女”,身份与王爷贴身婢女并无二至。她夜里就歇在就在魏烜的脚踏上,除非魏烜口谕让她去休息,否则从他晨起睁眼到入睡,都寸步不离。乃至入口的所有茶点,膳食,汤药,也需先经她的口验过无毒,才会呈给他。
昭阳殿的掌事宫女蕙兰正在廊下煮茶。铜铫子咕嘟作响,她刻意压低的训诫:“王爷的汤药需熬足一个时辰,三碗水煎作一碗,不可迟一刻,不可早一刻。”
蕙兰盯着苏旎点着头应是,才算满意。虽说熬药应该苏旎是行家,可是这里还轮不到她说话。
这样的教导蕙兰时不时都会来一顿,在她眼里,这个突然出现的医女与宫婢没什么两样,甚至更碍眼些。宫里凡事都有规矩,像这样凭借才色便登堂入室的皆非名正言顺之徒。
这种人,不是她有偏见,而是多半看不清自己身份,早晚会做出逾矩的事情来,且等着瞧吧。
苏旎手中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殿中,午后的魏烜正坐在案前,一手扶额,一手拿着一卷书。眼睫微阖,似睡了过去。她出去熬药前他手中就是那页,端着熬好的药回来了还是那一页,未曾翻动过。
春日的阳光正好,殿外百花斗艳。魏烜执卷的手指在光线下却苍白得刺眼,苏旎轻手轻脚放下药碗,为他披上外袍,隐约闻到他衣带间淡淡的沉水香。
那是他身上的味道,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魏烜近来的态度更令人难以捉摸,自那日二人的亲吻后,这位王爷待她如对待殿中任何一件摆设。纵使她每日为他诊脉、熬药、照顾起居,那道锐利的目光似不曾为她停留。
苏旎最开始是忐忑的,久而久之他的漠视反倒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作为大夫,照顾人的身体状态,算是驾轻就熟的。反倒是应对人的情绪,那些晦暗难明的心思总叫她手足无措。
撇开这些,她心底亦是有些疑虑,那就是魏烜身体状况的确有些反常。
她趁着他未睁眼,伸指搭上男子的手腕。这脉象着实古怪得很,明明脏腑强健有力,偏偏却总能触到一缕游丝般的寒气。
她眉间轻蹙,不想抬眼时正对上他深沉如渊的目光,一时指尖微颤,慌然收回了手,低声道:“王爷,该喝药了。”
按理说,那道箭伤早该愈合,宫里的百年老参、天山雪莲如同流水般送进昭阳殿,就算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也能拽回来,何况魏烜这般龙精虎猛的年纪?可他的脸色却日渐苍白,原本雕塑般的轮廓更显嶙峋。那双昔日粲若寒星的眸子,如今却时不时如凝寒渊,阴鸷莫测。
这样的他与之前判若两人,偶尔会真的让苏旎心下一慌,怕他在自己眼前渐入膏肓,药石罔顾。是以她越来越仔细地替他诊脉,膳食和汤药都亲自查验,也没能发现问题,不由得愈发心焦。
魏烜垂眸扫过肩上的外袍,修长苍白的手指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随后起身。
“跟我来。”低沉的声音带着淡漠,缓缓步出殿外。